作者:我是你的牛肉麵

  他出兵討伐匈奴去了。
  是他主動請纓,王也沒有不允的道理。
  
  只是……讓一個殘廢的王爺領兵出征,口頭上到底是帝王占了些下風。
  
  黑雲將催,王知道此番是最後的機會了。
  一旦林命嘉出征匈奴,山高水遠,便是王處理掉九王餘孽的最佳時期。
  
  但與此同時,軍權交到他手中,也意味著將造反之事推上了日程。
  
  此番,是場生死時速,誰先一步完成布局,誰就贏了。
  
  林命嘉出征七日,匈奴節節敗退,且戰且退。
  卻不料,林命嘉在第八日突遭伏兵襲擊,下落不明。
  
  隔日,王在早朝上突然發作,道是收到密信,有人彈劾九王爺有謀反之心。
  
  於是官兵包圍了王府,並沒有搜集到任何有關九王謀反的物證。
  卻在別院裡發現了一個本該躺在妃陵的人——岑妃。
  
  消息一出,舉世嘩然。
  
  三年前意外去世的岑妃,竟被九王爺私藏在了府中。
  龍顏大怒。
  
  王當即下令,將岑妃壓入監牢,嚴加拷打,不日處斬。
  
  九爺黨群龍無首,只好決定先將岑妃處理掉,避免更多的機密泄露,另一邊加緊尋找九爺的下落。
  
  一時之間,朝堂之勢已呈白熱。
  
 
  
  他來看她,屏退了旁人。
  
  在寬敞空曠的牢籠裡,她盈盈拜了拜王,輕笑道:「陛下,你看我這屋,跟你的寢殿是不是很像。」
  
  他扶她坐下,眉頭深深蹙著,歎道:「是啊,都是牢籠,想出出不去的牢籠。」
  
  她捂嘴咳了聲,王脫下自己的披風為她蓋上,埋怨道:「岑兒,你大可不必住在牢中,便是宿在我的寢殿中旁人也不敢置喙。」
  
  她搖搖頭,「林命嘉眼線眾多,做戲便要做全套。」
  
  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,為她倒了杯熱水,遞給她,輕聲道:「真的……都是做戲麼,岑兒?」
  
  她握著杯盞的手僵了僵,突然反問道:「陛下,你知道要想騙過旁人,最好的辦法是什麼嗎?」
  
  王抬頭望了望破落殘敗的屋頂,明知道答案,卻偏要問道:「是什麼。」
  
  「自欺欺人。」
  
  如果,連我自己都以為我是真心愛你的,那麼你呢。
  林命嘉,你還會不會懷疑我對你的滿腔愛意?
  
  「林命嘉會來救你嗎?」王在臨走之前,轉身問道。
  
  「會的。」她盈盈笑了笑,「如果他還活著。」
  
  
  牢中不見天日,除了王,平日裡並不會有人來瞧她。
  當然也不會有人來拷打她。
  
  她連日來常聽到天牢外的打鬥聲,每每這時,她便會起身,踮起腳來看著天牢大門。
  
  這裡重兵把守,旁人若是想殺她滅口,王斷不會給他們機會。
  
  但若是他,若是林命嘉……

  王一定會放他進來。
  
  到時候人贓並獲,或許會被當場殲滅,她也不知道。
  
  但她明白,林命嘉來救她,對王而言是最好的結果。
  
  可是,對她來說呢,對林命嘉來說呢?
  
  她踮著腳,聽到外頭的打鬥聲漸漸熄了,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。
  
  盼林命嘉活著,來救自己。可又知道,便是讓他身死戰場,也好比死在這裡。
  
  門嘎吱一聲開了,她欣喜地看去。

  是王。
  
  「岑兒好像,並不是很想見到我。」王苦笑了聲,取出食盒,將熱騰騰的桂花糕拿了出來。
  
  喉中湧出一股腥甜,她強迫自己將這濃厚的鐵鏽味咽了下去,而後不動聲色地看了看王,笑道:「如果陛下下次能為我帶些山楂片,我便希望見到陛下了。」
  
  「岑兒不是最愛吃桂花糕了麼?」
  「是呀,以前。」她輕輕掃了眼桂花糕,而後抬起頭來,對著王淺淺一笑:「但怎麼辦呢,我又喜歡上了山楂。」
  
  王瘦弱的身子僵了僵,終於抬手將桂花糕重新放回了食盒,他轉了身,走了兩步,說:「那也沒關係,岑兒喜歡就好。」而後離開了。
  
  
  那是個晴朗的夜。
  許久不見天日的她,在那夜突然敞開的牢門中,看見滿夜的星光,和滿身鮮血的他。
  
  那是個昏暗的夜。
  他孤身站著,背後是遍地的死屍,和空無一人的寂靜。
  
  他踩著月光,淋淋的發和著淋漓的鮮血,步履沉重。
  鮮紅的血順著手臂,流到劍上,再從劍上,滴滴答答落到地上。
  
  那是她的劍,她的男人。
  
  他是目光盡頭唯一的光。
  她雙手緊緊握著牢籠冰冷的枷鎖,看向他。
  
  目光相撞之下,他微微揚起了嘴角,輕聲道:「皇甫岑,我來了。」
  
  牢門被打開,她瞬間便衝出去,狠狠抱住了他。
  「為什麼要來。」
  
  他不該來的,他應該明白的。
  厚重的血腥味令她隱隱作嘔,她卻忍了去。
  
  「因為答應你了。」他說,聲音輕輕淺淺,「因為答應過,要回來接你。」
  
  
  早在牢門打開的那一瞬間,他看見她乾淨的衣衫和角落裡精致的食盒,便明白了一切。
  
  此刻,她在他懷裡,抱得那麼緊,身子瑟瑟發抖著。
  他還提著劍,就在她身側。
  
  他可以一劍刺穿她。
  
  就像他在沙場征戰之時,最為信賴的副將捅向自己的那一刀一樣。
  
  他突兀地笑了,咳嗽了兩聲。

  身邊最為親近之人,原來竟都是假的。
  
  「皇甫岑,」他緩慢地伸出手,輕輕撫了撫她的發,說:「為何從不曾問我,江山和你,我要哪一個。」
  
  她僵住,終於掉了淚,「因為我,從來就不在你的選項裡,不是麼?」
  
  他捧住她的臉,自嘲地笑笑,問:「那我此時,又是在做什麼?」
  
  禦林軍便是在這時,包圍了整座天牢。
  
  暗夜裡,她抬頭,看見長長的高階之上,王身著明黃衣裳,背著手,緩步走來。
  
  她想起王孤身一人坐在朝堂之上的身影,想起王蜷縮在巍峨高大的龍床上的樣子。
  
  她知道,今日,是個不死不休的局。
  
  禦林軍蓄勢待發,只要王一聲令下,成千上萬的弓箭便會立刻將她和他貫穿。
  
  她走到林命嘉身前,用瘦弱的身子將他護在身後,而後朝著王,輕聲道:「陛下……求你。」她垂眸滴了滴淚。
  
  王悲憫的神色令她心寒,她咳了聲,終於掩蓋不住,被他瞧見了嘴角的鮮血。

  「你怎麼也……」林命嘉的指腹覆上她的嘴角,聲音也有些不穩了。
  
  「原來陛下當初賞賜我的熏香,真的可以殺人於無形之中啊。」她笑了笑,狠狠擦掉了鮮血,道:「我也說嘛,我出宮在即,陛下賞我寶劍匕首都好過熏香吧,原來如此……原來如此。」
  
  她不過是個宿主,借她的身子,把這熏香裡的毒,染到他的身上。
  
  但王怎會不知,日日沐浴熏香的她,中的毒會比他更深呢?
  
  「岑兒,」王站在高階之上,瘦弱的身子罩在寬大的龍袍裡,他垂了眸,啞聲道:「朕有解藥,朕會治好你。」
  
  「過來。」王招了招手。
  
  她沒有動。
  
  林命嘉卻輕輕推了她一把,她回身瞧他,他咧了咧嘴角,道:「當初便是從他那裡將你搶來,如今,便再還給他吧。」
  她搖著頭哭了:「九爺。」
  
  「岑兒,再不過來,朕便放箭了。」王別著手,蹙著眉看著她。
  
  如今的她,卻不敢篤定,王這番話到底是嚇唬她還是真心如此。
  
  
  他便是在這時自刎在了她身後。
  用她的劍。
  
  直到他噴薄的鮮血浸濕她的後背,她才恍惚地回過身來。
  一轉身,便看見他胸口大片大片的鮮血。
  
  滾燙的血止不住地流。
  她癱軟在地,緊緊捂住了他的傷口,渾身顫抖著無法呼吸。
  
  他強撐著力氣,將她的手從傷口上挪開,而後攥在了手中。
  
  「十弟,你說過,要治好她的。」
  
  王別過臉去,點了點頭。
  
  她顫抖著握緊了他的手,像有巨大的石頭堵在心口。
  林命嘉,林命嘉。
  
  他不是會輕易認輸的人。
  若不是為了她,即便滿身鮮血去闖這箭陣,也好過自刎在牢中。
  
  林命嘉啊。
  
  終於,她握著他的手,緩緩移到了自己的腹部。
  有滾燙的淚落在他的胸膛。
  
  「林命嘉,這裡,」她埋頭痛哭,「是你的孩子。」
  
  他眼裡有星光綻放,就那麼一瞬。
  
  下一秒,便是悄無聲息,黯然無聲。
  
  「皇甫岑啊。」他說。
  
  她的名字,是他在世間,說的最後一句話。
  
  數日後傳出聖旨,
 
  九王爺平叛匈奴有功,且謀逆之事不實,罪名已被洗脫。

  皇恩浩蕩,感念九王爺在追擊叛逆途中遇襲身亡,

  特追封九王爺為淩雲將軍,王位世襲。
  
  王沒有食言,他召集了天下最好的名醫,為她吊著一條命。
  
  她在皇宮裡生下了林命嘉的兒子,承襲了他的爵位。
  
  「陛下,我死之後,你會殺了我的孩子嗎?」那日杏花微雨,她第一次跟王說話,在林命嘉死後。
  
  王逗了逗搖籃裡的孩子,輕聲道:「不會。」
  
  「真的嗎?」她問。
  
  王知曉她對自己已再無信任,回身在一張空白聖旨印上了玉璽,而後遞給她,說:「拉鉤上吊。」
  
  她想起三年前宮宴的前一天,她對王說:「岑兒一定幫陛下保住天下。」

  彼時王對著她輕輕笑了笑,伸出手來在她面前晃了晃,道:「拉鉤上吊。」
  
  「一百年不許變。」
  
  她去了他的陵墓。

  臨走前,她在王的寢宮裡看完了孩子,便大步跑了出去。
  
  他看到了,起身追上了她,在深夜淋漓的雨裡喊道:「岑兒。」

  她的身形頓了頓。
  
  「你是朕的岑妃。」他說。

  她不該……不該這麼離開。
  
  「岑妃,已經死了三年了。」聲音被雨淋濕,濕漉漉地飄搖進他的耳中。
  
  她走了,他沒再阻攔。
  
  「朕贏了天下,卻輸了你。」
  
  她鑿開了他的墓穴,悄悄爬了進去。
  
  不知道你會不會怪我啊,把你堂堂王爺的墓穴,搞得破破爛爛。

  她嬉笑地想著,伸手撫了撫他已經幹枯的面部,而後低頭輕輕吻了吻,終於平躺在了他身側,閉了眼。
  
  她做過殺手,也曾埋過最冷的骨頭,
  她曾笑著吻了王的手跟他說過天長地久,
  她可以愛上寒風愛上苦酒愛上鮮血與鐵鏽,
  卻唯獨不能忍受沒有他的孤獨。
  
  式微,式微,胡不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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